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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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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離開了。天一亮,這個消息立刻在鎮上傳播開來。大人們在街角,在檐下,在小飯館的吧臺上討論他的來歷,他的去向;小孩兒們悵然若失,只把他講過的故事翻來覆去地咀嚼回味,像吮著一顆早就啃完的桃核。但有一點是大人小孩兒的共識:接連出現這麽多在創造士預測之外的事,一定不是好現象,值得為此操一點心。

我也很難過。早知道會這樣,我應該前一天晚上就跑去找他——不,應該跟著他一起去山坡上,說不定還能在他走之前摸摸他的馬。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哪兒了,鎮子的北邊都是山,山疊著山,山連著山,我也沒往那裏去過,希望山路好走一些,讓他的老馬不會太累。

這份難過一直從早飯持續到午飯,連剛做好的油亮亮的杏仁糖也沒讓我擡一下眉毛。午飯後,國王的使者來了,是兩個衣著華麗的男人,各自騎一匹和他們一樣華麗的高頭大馬,又有另外兩匹馬拉著一輛同樣華麗的小車跟在他們後面。車轂是黃銅的,輪子是一整塊碳鋼木。馬戴著絲綢眼罩,轡頭上綴滿琉璃和瑪瑙。使者在鎮子的廣場上分發禮物。鎮上的小孩兒都排隊去領了。每個人都打扮得整整齊齊,袖口保證幹凈,衣領絕對雪白,臉上也擦得清清爽爽,看不到一絲鼻涕的痕跡。他們依次從使者們手中接過禮物,還要乖巧地道謝,乖巧地說上一句祝福皇室的話,再乖巧地轉身走開——至少走出三步遠之後,才會撒開短腿,一邊飛跑一邊亂跳,一邊拆禮物,一邊抹掉吸了半天再也吸不住的大鼻涕,口中還要發出猴子,或者驢,或者狗一樣的叫聲。

我也去領了,是奈特非要拉我去的。今年他拿到了一匹木頭小馬,棕紅色的,尺寸大小正好搭配去年的木偶士兵。奈特也像那些小鬼一樣道謝,祝福國王陛下和皇室,然後轉身退開。我覺得他好像有些不太開心,可能不喜歡小馬吧。

我領到的禮物是一個盒子,看上去平平無奇,但打開蓋子就會有一個小布娃娃彈出來。我毫無防備,被嚇了一跳。那兩個使者在旁邊“哧哧”笑起來。當時他們看到我,好像楞了一下,互相嘀咕了兩句,才從禮物堆裏挑出這個給我。不是我想要的娃娃房子,也不是其他有意思的東西,為什麽要專門挑這玩意呢?我盯著那娃娃看了一會兒,它正在彈簧上來回搖擺,大眼睛圓鼻子紅嘴巴,整張臉上沒有半點智慧存在的跡象。我只能懷疑,他們是故意想嚇唬我。

回家後,我把那個盒子送給伊摩了。她也被嚇了一跳,然後看著那娃娃笑起來。我問她,居然喜歡這東西嗎。伊摩說,自己小時候也有這麽個一臉傻樣的娃娃。我想看看伊摩的娃娃,她就上樓去找了一會兒,但沒找到。伊摩說可能是玩丟了,小時候的玩具總是很難保存下來。

我問她,有沒有見過我去年拿到的玩具,我到處都找不到,也想不起來長什麽樣。伊摩停了停,看我一眼,才開口說,她也不記得了,大概也是玩丟了吧。

——她也不記得了,真的嗎?

那個男人說過,空心人不可能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麽,因為記憶是被攔腰剪斷的;就算從旁人口中得知那件事,也不會喚起熟悉的感覺,就像聽著一個聞所未聞的故事。

他還說,我太小了,如果和他一起上路,我的父母會擔心的。

我問伊摩,我是什麽時候到這裏來和她一起住的,我總覺得自己已經在這裏生活很久了,是我爸媽送我來這兒的嗎?伊摩也不回答,只是看著我,過了一會兒才說,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這裏來了,所以當時的事我都不記得。

她的神情坦然又誠懇,卻讓我有些不安。有個念頭在我腦中冒出,像一粒在土壤下聳動的小苗。但我不敢放任它長出來,我怕它不是花,只會長成扭來扭去的毒藤怪,把我一口吃掉。

然後伊摩去做飯了。我們吃飯,洗碗,又在爐邊讀了一會兒書。我又認識了幾個新詞(“禮物”“使者”,還有“隆重”“盛大”)。明天就是新年慶典,伊摩讓我晚上早點睡,因為慶典活動會搞到很晚,要是我中途扛不住去睡覺,就看不到最後的煙花表演了。我忍不住又問她,去年我睡著了嗎,怎麽不記得有煙花。伊摩笑笑,說,那你今晚早點睡,別再錯過了。

伊摩回房間去了,我還坐在沙發上。她離開前滅了爐子,爐膛裏沒有了焰光,只有火炭的餘燼斷斷續續地亮著。我伸手探進衣服裏,胸口的皮膚溫熱,柔軟,完整。我的胸前沒有洞。

我有心,我不是空心人。

我又摸了摸貼身掛著的那個口袋。回聲好像長大了一些,袋子繃得有些緊。蓓絲的回聲是一顆很小的蛋。伊摩的哥哥說,這是因為她與丈夫相關的回憶其實並不多。那這一枚呢?我把回聲從口袋裏拿出來,珍珠色的蛋快有我手掌那麽大。明明我撿到它的時候,它還只是一粒小小的圓珠,一不小心就會從我指縫裏滑脫。

我把回聲貼近耳朵,裏面只傳來心跳般的震動聲。那個女人的呼喊已經很久沒有聽見了。

晚上睡覺的時候,我好像又看見東西了。這一次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女人,我似乎靠在她懷裏,她正在給我讀一本書。起先我以為這是伊摩,以為我是在讀書的時候睡著了,但仔細一看,那個女人的頭發是黑色的,也不像伊摩有柔軟的發卷。她的黑發又長又直,像鋪開的緞子。我忍不住伸手去摸,可怎麽也碰不到她。我想去看她的臉,然而才剛擡起頭,畫面又像水跡一樣蒸發,消失了。

我醒來的時候,天色已經大亮,窗外傳來鳥鳴,窗簾間隙裏漏下的陽光割在眼皮上,像刀子一樣利。我從床上坐起來,看到玻璃上結出了金色的冰花,線條華麗、繁覆、流暢,細碎的冰晶纏繞著拼出“新年快樂”。我又擡頭望向遠處,天上的雲朵變成了粉紅色和淺紫色,像花團,像軟糖,像籠在彩燈上的棉紗。

這是舊年的最後一天,新年慶典就要開始了。

今天的早飯是面包結配熱牛奶,牛奶裏還泡了果幹和堅果。伊摩問我要不要加麥片,我說不要。面包結是剛出爐的,還在“呼呼”冒熱氣,表面光滑,內裏綿實,嚼起來韌勁十足,和我平時吃的面包是不一樣的口感。打成蝴蝶結的圈圈裏塞了芝士,邊沿烤得焦黃,鹹香撲鼻,一口咬住還會拉絲。我忍不住玩起來,把芝士拉得很長很長,再用面包卷起來吃。伊摩讓我好好吃飯,磨磨蹭蹭的要趕不上音樂會了——今天還有音樂會?我兩口就把面包吃完,跳下椅子要出門去。伊摩又把我喊住,給我重新梳了頭發,紮上亮晶晶的金色發帶,又往我外套口袋裏塞了把杏仁糖。她說路上遇到小孩兒就分給他們吃,不要小氣。我才不小氣,只是那些小孩在我眼裏不如杏仁糖重要罷了;如果是奈特,或者伊摩的哥哥,我就很願意給他們吃,他們多少比杏仁糖重要一點。

然後伊摩拍了拍我的屁股,這是我可以出門玩的信號。我轉過頭問她,你不去看音樂會嗎?伊摩說她要和鄰居一起準備晚上慶典吃的東西,做完了就會來找我;我說那我也去幫忙吧。伊摩又說今天中午廣場會有很多賣小吃的攤子,有很多平常吃不到的東西,讓我在那裏吃午飯。說完,她往我另一個兜裏塞了幾個硬幣。我摸摸糖又摸摸錢,兩邊的口袋都沈甸甸的。我高興起來,連蹦帶跳地跑出去了。

出了家門,還沒走上多久,眼前的街道就變得人山人海。人都不知道是從哪兒湧出來的,像從海綿裏擠出來的水似的,密密麻麻,挨挨擠擠,鎮上原來有這麽多人?我以前怎麽沒覺得。所有人都穿得漂亮整齊,身上或多或少帶著一些金色的東西,再走在金色路面上,兩旁的房子還掛滿金色絲帶,太陽一照,更是亮得晃花人眼——據說這一代的國王就喜歡金燦燦的玩意,所以每到節慶,就到處都是一片金光閃閃。

伊摩給我系的發帶也是金色的,看起來很貴。我用手一左一右攏著它們,以免它們被人群擠壞。我想找找奈特在哪兒,但是人太多了,我被夾在好多個前胸和後背中間,什麽都看不見。好不容易走到廣場上,沒那麽擠了,又跑來一群小孩兒,圍著我“嘰哇”叫個不停。我問他們奈特在哪兒,他們齊刷刷地轉過頭,手指一點:“那裏!”

我順著他們看去,這才發現廣場上不知什麽時候搭起了一個一人多高的小臺子,奈特正在往臺子上捆慶典要燒掉的火把。周圍的人太多,太吵了,又有小鬼亂叫。我大喊了好幾聲,奈特才轉過頭來,看到是我,又瞇眼笑了笑。他用口型跟我說了句什麽,我看不清。他又跟我打手勢,指指臺子,指指街道。我還是不懂。奈特撓了撓頭,翻身從臺子上跳下來,跑到我面前,又拉著我跑回臺子那兒,托起我的腰把我往上一送,讓我爬上去。

“這裏人太多了,你小心被撞倒,還是在這兒坐會兒吧。”奈特說。我終於能聽到他說話了。

我就坐在臺子上,看他把火把一個一個捆上欄桿。他說這些火把他捆了好幾天,晚上就會把它們都點起來。過了一會兒,又有其他人來了,他們帶著許多樂器,在臺子上一一擺開。我對樂器了解不多,眼前的這些只認識一半,還不敢肯定就是我認識的那一半。我問他們,等會兒要在這裏辦音樂會嗎;他們說是的。我說可是這裏這麽吵,什麽都聽不清;他們笑起來,說,只要音樂響了,大家就會安靜下來。

那些樂器裏有一把六弦琴,是少數我認識,並且肯定認識的東西之一。我忍不住伸手想摸。拿著琴的小夥子看到了,就直接把琴朝我一遞。我“嘿嘿嘿”地笑,接過來,小心翼翼地摸了摸。琴身是流暢的梨子型,中間有一個橢圓的音孔,面板上還嵌了亮晶晶的貝殼,做工不算精致,但很可愛;琴頭做成海浪的形狀,繃著六根半透明的弦。我輕輕撥了一下琴弦,琴頓時“嗡”的一聲。我怕弄壞了,又趕緊把它還了回去。

小夥子接過琴,順手彈了一段小曲。是首輕快活潑的曲子,聽著就會讓人笑起來。他彈著彈著,兩旁的同伴漸漸加入演奏。過了一會兒,有人唱起歌,清亮的女聲也匯合進來。又過一會兒,唱歌的人越來越多,廣場上鬧哄哄的聲音消失了,只剩下歌聲和琴聲,比陽光下的金子還要閃亮。

我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——“只要音樂響起來,大家就會安靜下來。”

終於,一曲結束,大家歡呼鼓掌,小夥子也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笑。有人問音樂會開始了嗎,他急忙解釋,這只是練習,還不算正式演出。於是廣場上又漸漸恢覆了嘈雜與喧囂。

“……可惜……他不在……”一片吵鬧聲中,我聽到這沒頭沒腦的半句話。

“……是啊……”另一人接著說,“……不然……更好聽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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